一个赌场叠码仔的澳门往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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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推荐的文章是《一个赌场叠码仔的澳门往事》,作者杜祎洁,发表于《博客天下》。以下为作者本人的采写手记。
跟张豫冬先生吃过六次饭,深度采访了四次,他没有对我设防,把生活中真实的模样和想法都对我坦露,在KTV里酩酊大醉吼着谭咏麟的老歌,采访了一下午想吃鸭血了,心血来潮就拉着我去火锅店,肚里再饱,嘴上也馋得停不下来。
作为这个暴利行业的亲历者,他目睹了整个澳门赌权开放后飞速发展的十年,也见证了内地经济下行和反腐重拳下澳门博彩业的衰颓,他声称自己是既得利益者,也是被害者。
从心理学角度,他也是一名赌客,对赌的是赌鬼长赌必输的赌性,却赢不过幽暗的人性本身。写书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。尽管他知道这就如同香烟盒上标注的“吸烟有害健康”,劝诫效果甚微。
在赌桌上他积攒到了如今较为显赫的身份、地位和财富,也因此乍富还贫、备受煎熬。身为第一批尝到甜头的人,他又时刻抱有侥幸心理,希望这个行业有一天能够东山再起,自己又能挖到一个老许这样的洗码机器,一夜之间创造几百万、上千万的财富。
他很确信自己永远不可能跟赌徒“两清”,也不会有“金盆洗手”的那一天。2004年赌王何鸿燊在凤凰卫视接受访问的一句话时常被他提在嘴边: “华人血液里流着的就是赌性”。从商业角度来说,他深深知道这座城市随时会创造奇迹、造就英雄,舍不得彻底脱手。赌徒倒下一批还会起来一批,富二代会长大,年轻人纷纷创业,当他们获得巨大财富的时候,这句话一定会应验。
“你很难彻底离开这个行业。总有人会去赌的,赌性是人的天性。”
这种快速致富的赌性和投机心态,在市场经济的春天成就了一批传统的民营企业家,却也在大众创业的浪潮中泛起了无边的泡沫。
这篇文章是他的独白,一定程度上缺少佐证和旁观。我力图真实还原一个叠码仔的自洽逻辑,有人认为这是他试图为自己洗白。然而人性本身不是善恶一元论,作者更不是审判者。
对金融游戏了解愈多,你愈会发现叠码仔无法轻易定性。和《说谎者的扑克牌》中华尔街的债券推销员本质类同,他们的背书对象是投行利益而非客户,他们利用人性的弱点如轻信、盲从和无知谋利,蛊惑人心的推销辞令是入行素养,而双赢的几率渺茫,将最好的客户推向险境则意味着赢面。作者迈克尔刘易斯供职的所罗门公司,正如同一家提供全方位服务的赌场—客户不带钱也可以赌,堪比赌台底的杠杆操作在这里不足为奇。而身为中间人的掮客对客户亏损并无愧疚—债券市场的规则就是货物出门、概不退换。
《一个赌场叠码仔的澳门往事》
文 / 杜祎洁 编辑 /卜昌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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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豫冬眼中的澳门是一种蓝色,如同菲律宾的海那般深不可测,表面清澈透明,越往下色泽越深。灯红酒绿之下,澳门赌业暗潮涌动,时刻上演着生与死的搏杀,挖越深越狰狞可怖。
张豫冬又一次梦见自己杀人了。
10月1日,国庆黄金周第一天。45岁的张豫冬时刻紧绷的心绪并没有因为假期的到来而松弛。这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杀了欠他钱的一家人,之后他在路边的小面馆里要了碗面,正吃着时来了个警察,两人还聊得挺尽兴。吃完最后一根面,张豫冬决定自首,让对方把自己铐起来。
类似的梦张豫冬这些年没少做。现实中的窘境,在他的梦里持续上演。近10年来,他自称居无定所,从一家酒店搬到另一家酒店,没有一座城市让他有归属感。长期生活在高压状态之中,随时随地保持警觉和威慑成了他的职业习惯。
身为澳门赌场贵宾厅厅主,他的人生和形形色色的赌徒牢牢捆绑在一起。赌场塑造了他敏锐、谨慎、强势的性格,赐予了他泡沫一般疯长又塌陷的财富,也给了他动荡起伏的人生。
让他“杀人”的恨意与他当下的处境撇不开关系,刨去欠下几十万元小数目的赌客,如今外面差张豫冬钱的大户有五六个,总数近3亿元。
自从5年前自己一向信任的“朋友”老许背着两亿元债务突然跑路后,张豫冬眼里再也没有好人。
“人在金钱面前太自私自利了,人是很坏的,再好的关系都会出卖。”向《博客天下》谈起曾经的赌徒客户,张豫冬一根烟接着一根烟,不住地叹气。年过不惑的他浑圆的脸蛋上有着短而粗的眉毛和深陷的眼袋,说起话来语速很快、不容置疑,接触久了能瞥见他眼底深处的一股果决和狠劲。
张豫冬的跌宕人生从16年前只身闯荡澳门成为一名叠码仔开始。叠码仔是赌场和赌客之间的共生阶层,类似于中介人的角色,帮助承包赌场贵宾厅的厅主对外招揽客户,从中抽佣。作为澳门独创的博彩运行系统,叠码制度是澳门博彩业运转的核心。
张豫冬赶上了澳门赌业蓬勃发展的好时光。2002年,澳门赌权对外开放,吸引了全世界资本的关注,一年后内地推行的港澳“自由行”,则为它输送了大量的客流。一个最能反映其繁荣的例子是,由美资打造、2004年5月营业的金沙赌场,在开张当年就收回了2.65亿美元的投资成本。这使得澳门在回归7年后,博彩业迅速超越美国拉斯维加斯,成为世界第一大赌城。
在这股诱惑丛生的浪潮里,出现了大量张豫冬式的泅渡者。叠码仔的身份让他们迅速暴富、膨胀或迷失,而随着时代大浪退去,他们中有人被狠狠地摔在岸上。
澳门对张豫冬来说,既是福地,也是梦魇,历经了一夜抽佣一千万的狂喜,也遭遇了乍富还贫的噩梦。在这座斗鸡、赛狗、跑马的城市,金钱、欲望、悲喜都被毫无保留地放大到了极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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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潮儿
张豫冬眼中的澳门是一种蓝色,如同菲律宾的海那般深不可测,表面清澈透明,越往下色泽越深。灯红酒绿之下,澳门赌业暗潮涌动,时刻上演着生与死的搏杀,挖越深越狰狞可怖。
作为中国唯一赌博合法化的城市,澳门如今坐拥6大世界级博彩公司和36家赌场,近25000名平均薪酬为18960澳门元(当前汇率1澳门元约等于0.8481元人民币)的荷官,在8小时制的轮值制度下维持着近6000张赌桌的运转。
2000年,29岁的张豫冬第一次涉足澳门时,除了听闻这里有赌场,对这方不到30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无所知。那时这个弹丸之地才22万人口,房价折算成人民币不过两千来块一平米,不抵毗邻的珠海。整座城市只有赌王何鸿燊的一张赌牌和两百余张赌桌,除了著名的葡京赌场和周遭的几间酒店像个样子,映入眼帘的都是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和公屋。
一个内地人单枪匹马闯入回归不久的澳门,花了五六年时间从叠码仔做到贵宾厅股东,这得益于内地经济的蓬发,也与张豫冬的体制内背景和广阔的精英人脉密不可分。
张豫冬出生于南京一个革命干部家庭,高中毕业后当过侦察兵、国土系统公务员、文化公司负责人,因工作关系,积累了大量官员、房地产商及明星艺人资源;后又辞去公职下海经商,从内地一度辗转至菲律宾淘金——正是在菲律宾期间,他结识了一个来自澳门赌场的大哥,人生自此发生急转。
一个叠码仔的起步往往首先要借助公司的财力。每个博彩中介公司旗下都有无数叠码仔帮它揽客,优秀的叠码仔会逐渐晋升为股东即贵宾厅厅主。一个贵宾厅往往有上百个股东和至少几十个亿的现金流。
叠码仔身兼掮客和借贷人的角色。受中国海关出境游每个人不能携带超过2万元现金限制,进入澳门的内地赌客无法携带巨额赌资,叠码仔便为其提供高利贷,15天内免息,之后月息6%。贷款金额视赌客的资金实力和信誉度而定。
起初张豫冬拿着公司50万元的授信额度分发给不同赌客,佣金按照行规一半分给公司。第一个月他就轻而易举赚了70万元,于是信心满满地放到账上继续钱滚钱。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积蓄去放贷,挣的钱都到了自己的口袋。后来他不需要掏一分钱,赌场给他增加到了一个亿的授信额度。
刚接触赌客时,张豫冬一般会通过政府黑名单、私人侦探等手段收集对方资料,对赌客的注册公司名称、家庭住址、房产状况、父母和伴侣信息等都了如指掌,然后通过收买赌客周边朋友甚至公司财务来掌握其账上的流动资金,为放贷决策做参考,同时也是为以后追债做准备。对于特殊客人,如玩失踪的,张豫冬会动用和澳门警方的私人关系,只要对方一入境就能知晓。
做叠码仔十多年,张豫冬亲自接待过上百个所谓的优质客人,每一张面孔都过目不忘,有身家百亿的山西煤老板,有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的矿老板,有六千点股市造就的暴发户,还有各种二代、家喻户晓的明星和导演等。经手的筹码成吨计算,面值超过百亿。曾经一夜他就挣了一千多万元,到后来一晚上挣几十万已经毫无感觉。
过去辉煌的时候,国庆黄金周新葡京赌场一个大赌厅里5张台6个房间,放眼望去一半都是他的客人。本土社团(黑帮)给他封字号叫“南京东”,红白喜事都要有人给他通知,询问需要留几桌人马。在夜总会K歌时,门外站着十几个小弟看场,一晚上动辄消费十几二十万元。跟着他的小弟都开起了奔驰宝马,戴几十万的名表。巅峰时期他自己直接维护的优质客户至少四五十个——在这个行当里,手头有五六个这种客户就已经是千万身家。
“金钱这个东西在澳门是没有概念的,谁都不会因为你在澳门有钱对你另眼相待。”张豫冬说。
轻易而来的财富让他一度挥金如土。他声称,回南京看到情谊深厚的战友开着破车桑塔纳,马上给他们一人买了一辆26万元的别克;以前单位同事想搞酒吧,大手一挥就是300万;北京的朋友搞沙龙拍卖会,买上百万元的画眼都不眨。
赌场上的法则某种程度上深入了他的生活。即使在他的辉煌时期过后,仍能感受到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价值观念。9月15日,农历中秋节,张豫冬跟一群朋友在北京的钱柜KTV唱歌。买完几千块的单,喝得涨红了脸的张豫冬,向朋友扬了扬手里的银行储蓄卡:“这个社会,只有这个说了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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欲望都市
在奢侈品商店林立的澳门,你无法从身上的行头辨别一个人是否是有钱人,他的光鲜衣着很可能是前一天赢钱后大扫荡的战利品,真正的大老板有时候一身民工打扮,但出手阔绰。张豫冬接触过的赌客中,乡镇企业的土豪腰间总挂着一部带套的手机,戴着亮灿灿的金项链和金手链,低调的小官员一看就是一派干部作风,白衬衫永远规规矩矩地塞在皮带里面。
在黄金十年,澳门博彩税占财政收入的比重上升至近八成,高达一千多亿,而博彩业里近七成的收入来自贵宾厅。20世纪80年代,在角子机、大厅之外,葡京在赌场最好的位置单独辟出一块地方设立贵宾厅。在大厅下一次注最低几十,最高不过一万;在贵宾厅,低则两三千,高至百万。其中百家乐是澳门博彩业中占比最大的赌法,深受豪客喜爱:押庄押闲,近乎全凭运气。
赌场本身充当着物业的角色。36家赌场内有无数赌厅,这些赌厅是有资质的中介博彩公司,它们凭借资产实力在各个赌场开设贵宾厅,好比商场里面承包的柜台随开随关。如今官方登记的贵宾厅厅主有两百余个,而叠码仔保守估计有超过一万人。
葡京赌场开启的叠码仔及包厅经营机制吸引了很多香港黑帮加入,“十四K”老大胡须勇就曾带着小弟奔赴澳门淘金。各帮派之间为了抢客源和地盘不惜陷入混战,一度上演过机枪扫射新世纪酒店新赌厅大门的戏码。
2001年底,在澳门政府主导下,赌牌重新分配,40年来何鸿燊一家独大的垄断局面被打破,赌牌一变三。2004年赌权彻底开放后,挣到钱的本地社团逐渐形成了和气生财、资源共享的局面,之前敌对的“十四K”和“水房”两大帮派在共同利益面前基本合并。行业内部则通过共享客户黑白名单相互保护。伴随着叠码仔行业的产业化,江湖的概念逐渐消弭。
赌场就像是一个有钱人的监狱,大厅没有窗户和任何提示时间的器件,如同这座城市的小吃店、首饰店、典当行、旅行社一样不分昼夜,恒温的新风系统和充足的冷气让人甚至感受不到季节的更迭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张豫冬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赌客,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赌了几天几夜昏倒在赌桌上的人不在少数,有些人赌得满嘴起泡,紧张情绪下拼命捻牌把手皮都磨破了,不顺时有人甚至赌气砸牌敲断了自己的手指,还有人因为过度透支身体导致猝死。
一些高档的贵宾厅设置在赌场顶层,通透的落地玻璃外面就是海。最豪华的房间有二三十平米,里面有餐桌、沙发、按摩床,可以把楼下酒店里的桑拿技师叫到包间,边赌钱边按肩捶背。在这里全澳门餐厅的餐牌一应俱全,想吃鲍鱼下单后一会儿就有人送来。坊间传说的贵宾厅吃喝拉撒全包,由每个厅下面某股东这条线上的人买单。每个股东在账房都拥有一个“户口”,接待费按月结算。
在这样一座“三更富,五更穷”的都市,客人也是饮食男女,喜欢寻欢的,叠码仔们便把任务交给夜总会的妈咪去张罗。密布在楼层里的餐厅、桑拿馆、夜总会、地下钱庄形成了一条相互配合的产业链,全亚洲最大的夜总会就在张豫冬家楼下。赌场大厅里潜伏着一众站街女,她们躲过保安的视线,把电话写在小纸条上四处搭讪:“老板带我去吧,来给你个电话。”
在澳门的国际中心旧楼里,人员鱼龙混杂,各类案件层出不穷,没条件的叠码仔会在这里租房关押欠钱的赌客。
再威风凛凛的老板上了张豫冬面前的赌桌,智商也会很快归零。他们用自己有限的精力、能力和赌场无限的资金对赌,吹啊顶的,拨牌就是在搏命。赢钱的时候忘乎所以,大把甩钱给身边的小弟或小蜜去购物;输钱了则完全不顾体面,失态、骂脏话、撒泼者大有人在。今天刚买一块一百多万的满天星、江诗丹顿,第二天下午拿去当掉也不是新鲜事。为了转运,有个赌客曾叫了16个姑娘到房间捧场。
钱赌光了,他们就毫无尊严地黏着叠码仔乞要筹码,跟刚进场时判若两人。张豫冬对一个叫老吴的赌客印象深刻。他原是江苏省一个处长,和舞蹈演员出身的老婆曾是羡煞众人的一对鸳鸯。下海后夫妇俩卖起了红木家具,在郊区买了好几亩地盖厂房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
后来老吴四处烂赌,证件超期赖在澳门半年多不走,押送回去后又偷渡过去。由于欠下巨额赌债,他的工厂被变卖查封,家里也被搬空。可他还是不惜沦落澳门街头,到处跟熟人讨赌资,手头哪怕只有一百块筹码也要攥在手心耗一天,伺机在赌桌前下一注。曾经还跑到澳门的高档桑拿里面蹭吃蹭喝,几天不出去,结账时耍无赖。后期他人间蒸发,绝望之下他的妻子央求张豫冬打电话报警去抓他,说他长期吸毒、身上藏匿毒品,最终老吴因为涉毒被关进了澳门监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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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折
对财富的贪欲,在叠码仔身上一样能看到。为了获取最大利润,赌客把赌注押在赌桌上,叠码仔则把赌注押在赌客身上。
那些出手阔绰、底子丰厚的豪客,在叠码仔眼中无异于“洗码机器”。澳门博彩行业的筹码分为两种,一种是可直接兑换现金的现金码,在所有赌场都流通;一种是泥码,是个体赌场为招揽客户推出的内部筹码,只能下注,客人赢了后赌场会赔给现金码。把泥码通过投注然后换成现金码的过程叫洗码。洗码的金额直接决定了叠码仔佣金的多寡:百分之一的交易总量。公司股东则可以拿到千分之十五。
张豫冬会在客人下注之后冷静判断谁是叠码仔喜闻乐见的“洗码机器”。有的客人一手几千、一两万打一夜,洗不了多少码,有的则出手阔绰,一手就是二三十万。曾经有个客人拿了他60万,到第二天下午来回拉锯的转码交易量达到一个多亿,光佣金就一百多万,最后赌客还赢了384万,皆大欢喜。这种典型的“洗码机器”一百个里面有三五个就已经很好了,老许就曾是其中之一。
老许1965年出生于江苏泰州农村。在张豫冬印象里,他长得一脸诚恳样,浓眉大眼,是那种看上去非常朴实的人。
在成为赌客之前,老许是某省会城市一家建筑公司老板,还当选过区人大代表;再之前,他跟张豫冬一样,是体制内的一分子——由于刚好赶上国企改制,一下蜕变成了私企大老板,事业越做越大。
正当老许如日中天之时,2010年他开始赌钱,成为叠码仔眼中的肥肉。到后期他负债累累,到处借贷,其中欠张豫冬的钱就过亿。
初跟老许相处,张豫冬发觉他跟别的赌客不太一样,谈吐诚恳,不抽烟,偶尔喝一点应酬酒,对吃没什么讲究,赌桌边上随便弄碗稀饭都行,也从不去按摩场所、不买奢侈品,穿一身廉价衣服像个农民。俩人不时会去渔人码头、安德鲁蛋挞店附近的海边走走转转运,老许会把他当成朋友一样聊自己的隐私,告诉他自己有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小老婆,给他生了个女儿。
老许的不设防,让张豫冬对他产生了不少好感。他见多了内地豪客,接待套路也尽可能投其所好:去顶级富豪去的西南饭店点上鲍鱼鱼翅,奉上头等舱机票,需要摆谱时租用赌场上千万的劳斯莱斯高级版、迈巴赫等豪车接送,买名表、几万块的包包给客人,或者请客人洗桑拿、去夜总会、高级俱乐部、游艇会,看脱衣舞表演、各种真人秀……“那些土包子没见过,感受到澳门好玩。”这些投入有时候一个晚上洗码就挣回来了。生意最旺的那几年,他曾经一个月在夜总会签单一百多万元。
把这些人发展成优质客户,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。“最开始抠客的状态是先交朋友,愿意赌的人自然会来找你,这就叫做普遍撒网、欲擒故纵。你来了我还劝你不要赌,但是只要是喜欢赌的人你怎么说他都要找你。”张豫冬说。
每年张豫冬都会专门拿出一大笔钱用来接待通过他相识的明星、商人、官员找上门来的朋友。观赌不参赌是叠码仔铁打的行规,但为了诱客深入,有时候他也会掏出几十万在赌桌上试试手气,赢了就分几千块筹码给客户体验,在对方赢了万把块时及时叫停。张豫冬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技能,一旦判断出对方对赌不感兴趣,下一步的接待就会打折扣。
在行业内部,他们把这种培养客户的方式叫“钓鱼”。老许就是张豫冬钓到的一条大鱼。只是没想到,这条肥美的鱼后来变成了卡在张豫冬喉咙里的一根鱼刺。
刺痛是从2011年8月30日开始的。这天,跟老许在一个城市的朋友打电话告诉张豫冬,老许跑路了,有债主通过公安系统查证他从北京飞去了美国。
而就在3天前,张豫冬回当地办事时,老许才找上门来,拉着一副苦瓜脸告诉他,自己通过关系接了两个建筑项目,但招投标缺钱,每个标段要一千万保证金,干完后能挣两三个亿。张豫冬觉得是好事,这样老许就能还上之前欠自己的1.6亿元了,于是当天就调配几个账号的资金为他凑够了钱。
得知老许携款跑路,张豫冬一下子就蒙了。他前后借给老许的钱差不多是赌厅账上仅有的现金,老许的潜逃,意味着他多年积攒的现金流一下子断了。
起初,张豫冬还抱着较乐观的想法,认为自己对老许不错,他不可能躲自己,只是想避开其他债主。事实上,老许在失踪了十来天后,确实给张豫冬打来电话,称自己被逼得没有办法,暂时在外避避风头。张豫冬还叮嘱老许保持联系,隔两三天通个电话,他被查封的公司有什么进展也好随时告诉他。可两三个电话之后,老许彻底杳无音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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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性
老许的跑路是一种讯号。近年来,外部的形势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经济结构单一的澳门。2013年后,澳门赌场的贵宾厅开始一家家倒闭,黄山事件(明星叠码仔黄山卷走13亿美元后失踪)、永利多金厅亏空事件等赌厅内部人员卷巨款跑路案例接连出现,信用危机在行业里弥漫,各种暴力事件也开始显山露水。
曾闯荡赌场江湖的蔡其仁参与创办了追债网站“美好世界”,专门公布欠债不还的内地赌客名单。从2013年11月到2015年2月,黑名单里面的“老赖”从起初的70余个翻了十番,810个债主涉及超过140亿澳门元的赌资。
过去赌厅几个亿的现金都存在账房,现在都不敢把钱放在账上了,客人来的时候会派小弟把钱拿过去,赌完后全部提走。加上有些应收款收不回来,很多依附于大厅运作的小厅现金流断裂。小厅的陆续倒闭伴随着大厅规模的缩减,开了七八个赌厅的缩小成三间,两三间赌厅的缩小成一间,赌厅给张豫冬的信用额度也降低到了三五百万元。行业里这个跑路,那个在家喝闷酒,以往在夜总会一顿喝十几万的聚会成为历史,偶尔大家串个门也都在聊多少亿收不回来了。
2014年6月,长期超高速发展后,澳门博彩产业急转直下,同比收入下降3.7%,出现了负增长。直到2016年8月,澳门博彩毛收入才首次回正。
老许跑路后,只要客人一离开澳门,张豫冬都会让司机送他出关回珠海的家,只有在家里,他才会稍事放松。除非自己带有目的,他不再喜欢外出接触人,对客人也多了一层戒备,对方刚赌完就开始忧心他回去钱能不能还得清。
老许跑路3个月后,一个冬夜的凌晨,张豫冬正在夜总会接待家乡领导,喝得酩酊大醉,手下通报说在一个烂赌档里看到老许了。他听完先是不信,回过神来随即撩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狂奔过去,一边跑一边打电话调来七八个人手。
他至今记得穿着红色羊毛背心的老许看到自己时惊恐的眼神。一伙人把老许押送到赌场楼上套房,他的小老婆和女儿正在那里睡觉,一进里间憋了几个月火气的张豫冬动手就揍他。
之后张豫冬把老许困在海边的一处复式私宅里,期间完成了对他的一些诉讼,保全了他的一块土地。不过由于那块土地保全的人太多,跟政府还有纠纷无法拍卖,又赶上房产价格下滑,至今没人接盘。
后来张豫冬把老许偷偷送回珠海,保护好他不让债主找到,为防止他再跑,扣下了他的护照。最初每个月他还给老许几万块钱生活费,帮他找项目,指望着他东山再起。老许的公司给人搬空了,但企业执照还在,只要能够凭靠他原来的一级建筑工程施工资质承接项目,他就能挣钱。
“现在没办法,他已经变成我爹了,差我几个亿你不能死啊,无形中把我捆住了。”张豫冬说。
老许1.8亿元的欠款大大挫伤了张豫冬的元气。后期老许还借了他朋友6000万,他身为担保人,用了两年时间还清。十多年来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积累的财富,让他勉强抵御了这次灾难。部队出身让张豫冬没有恶习拖累,他声称自己不开豪车、不戴名表、不住豪宅、不包二奶。
这些年来张豫冬基本上没睡过一个囫囵觉。最早他有7个手机号码,24小时开机,生意旺时电话响一夜、一天收发上百条短信。小弟们出去跟数,会不停地把战况发信息给他,客人赢多少、输多少、手上还有多少筹码,他需要随时掌控全局。客人赌钱最酣的是下午到早上,他的休息时间通常是天亮以后的四五个小时。现在他依然整宿睡不着觉,夜夜买醉。
几个“赌鬼”的背叛让他感受到了人性的丑陋。老许在他那里输得精光后又偷偷摸摸跑到别的地方去赌,而拽着他到别人那里去赌的人,正是张豫冬十几年的朋友张锡进。张锡进本身也是个赌客,输钱后便偷偷把身负巨债的老许介绍到别人的地盘上去,从中抽佣。中途老许在别人手上赢钱时,张豫冬始终被蒙在鼓里,他觉得这让他错失了本可以追讨回的好几千万元。
张锡进是张豫冬在梦中想要杀掉的人,老许在他那里欠下了1500万元赌债。后来张锡进又来找张豫冬赌,张豫冬表面上客客气气,心底暗暗下了要让对方在自己手上赌死的决心。
背叛者不止张锡进一个。胡小平是以前跟着张豫冬的一个小弟,发达了后带人来跟张豫冬谈合作。他自己也好赌,欠了张豫冬很多钱。后来他也在暗着挖老许,老许在他手上欠下了2000万。
张豫冬认为,老许实际上是被这俩人逼得跑路的,虽然他才是老许最大的债主,但他并没有强逼老许。
“太坏了这些坏人。”张豫冬喃喃道,说他们带着一帮黑社会天天到老许公司闹,精神几近崩溃的老许不得不来他这行骗填补窟窿。
然而老许的崩盘与他自身也脱不开干系。
澳门赌场贵宾厅存在“赌台底”现象,赌客和叠码仔绕开监管,私下把赔率提高到一赔三、一赔五、甚至一赔十,行话叫一拖三、一拖五、一拖十。对于赌厅,“赌台底”的收益可以避交高额的博彩税;对于叠码仔,则意味着远高于台面的返佣。因此叠码仔们也一定会慢慢灌输客人,想要赢大钱就必须“赌台底”。在老许欠下两三千万时,张豫冬就已经开始找老许“吃底面”了。
这一步棋张豫冬并不后悔,也“没得后悔”——这是个发展赌客的必然过程,没介绍赌台底老许也许输得更惨,他也挣得更少。他觉着老许也利用了自己的善良,更觉得之前的感情只是逢场作戏。
“现在想来他真不是把我当朋友,他就是在忽悠我想多骗点筹码,真朋友为什么最后的这两千万你非得来坑我呢,现在试图想他把我当真朋友的话还是心地善良的,总试图认为他还是个好人,认为他当初并不是有意想去害我。”张豫冬忿忿道。
在一方方如同黑洞的赌桌上,张豫冬对赌的正是赌客的人性。他深谙长赌必输,赌客永远希望靠借钱来赢钱。身负巨债、无力回天的时候,往往会人格分裂,用各种方式来欺骗,就为了骗到那一摞摞五颜六色的塑料牌。那些筹码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毒品一样,让他们不能自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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救赎
在9月的一场政界家宴上,20个人围坐在富丽堂皇的会馆顶层,豪华的水晶灯投射在餐桌上一圈小桥流水的人造景观上,桌上的鲍鱼海参张豫冬早已食之无味。点头哈腰一一敬酒之余,他的眼神深处有一丝疲惫。
作为贵宾厅厅主,张豫冬的主要工作就是开发客户、不放过任何一个猎物,常年辗转于各种社交场合,应酬几乎一天都没有断过。在镇江丹阳,他曾参加过56个人一桌的饭局。
社交场合的张豫冬会自动戴上一副面具,这个行业造就了他不会跟任何人树敌,永远憨厚地笑着,给足对方面子。官员身边通常围绕着一圈金主,而这些巨贾,通常就是张豫冬的目标人群。
酒桌上张豫冬会刻意淡化自己的职业,只说自己在澳门定居,欢迎来澳门做客,逢年过节去澳门旅游,房源紧张订不到房间,他可以安排接待。淡淡几句话间他其实是在推销自己,有些东西是心照不宣的。有些人对此无动于衷,有些人则会主动寒暄套近乎,张豫冬便会刻意过去敬一杯酒留下联系方式。体制内出身的他有自己的禁忌,尽量不碰官员,免得引火上身。
在张豫冬眼中,赌客无异于圈养的待宰猪仔。再熟的赌客有一天难免也会成为仇人,所以他很少和赌客交朋友、谈私事,最早的一批客人都已倾家荡产,无一例外。
最近两三年,张豫冬百分之九十的精力都在追债。以前天天忙着接待新客人,澳门生意衰败后就把重心转到收账上。手上没有一个优质客户,有的是一堆账单。
依照内地法律,无论赌博的欠款,还是借贷的赌资,都不受法律保护,张豫冬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讨要。他手下管着好几个在内地追债的小弟,整个网络加起来几十号人,都是在道上混的,没和客户翻脸之前不时到对方公司去坐坐,必要时不惜非常手段。“你能想到的都有,那都是拿命搏的。”他说。
老许给了他深刻的教训。过去一条鱼捞上来大快朵颐,直到被鱼刺卡了才反思不该吃得那么猛那么急,现在他挑挑肉就把鱼扔了,不再榨干榨尽,鱼刺卡到谁谁倒霉。
在张豫冬眼中,博彩业里面没有朋友,纯粹是利益共同体。谈到外人对叠码仔的非议,他语气强硬。普通人认为叠码仔放高利贷把客人拖下水,像寄生虫一样攀附在赌客身上。张豫冬不以为然:“我洗码凭本事挣钱,你做企业怎么了,我有多少亿的现金可以砸死你。”
他不愿意简单地用善恶来评价自己的工作,不同的环境里有不同的界定。在澳门,叠码仔是受人尊重的主流行业,议员陈明金就是叠码仔起家的,但在内地可能被扣上涉嫌组织他人境外赌博的罪名。
他也不认同自己是赌徒跳进火坑的推手。“后期我跟客人讲,别认为你是来照顾我生意,你别搞错了,是你来找我借钱,懂吗?赌场不是我开的,你输给了赌场,我是希望你赢的,我们只是挣佣金。”他说,“我不承认自己有罪,我也是受害者,被赌徒们给害了。”
叠码仔这个行当令他又爱又恨,内心充满矛盾。一方面,每天生活在算计里的生活令他疲惫;一方面,他又时刻抱有侥幸心理,希望有一天能东山再起。
在澳门博彩业陷入暗淡的当下,他开始寻找退路。利用在文娱圈的人脉,他在珠海、南京都成立了影视公司。严歌苓小说《妈阁是座城》的主人公原型就是他,严歌苓曾两次飞赴澳门,住在他家里听他讲故事,也坚持拿钱坐上了赌桌。然而那本书距离澳门这个真实的行业还很远。于是,这两年的下半夜里,张豫冬用左四右五的笔名(百家乐中赌客梦寐以求的九点),写了一本基于亲身经历的小说《澳门往事之孤注一掷》,老许、老吴被他写进了书里。他称这是一种救赎,不仅是对自己,更是对那些病入膏肓的赌徒。
▌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张锡进、胡小平为化名